作为一个退伍老兵，53岁的董贵生如今荣誉加身——“成都榜样”“四川好人”“中国好人”等等。央视“感动中国”2015年度人物评选，董贵生以高票名列前茅。
直到前几天，另一位老兵、收复老山的主攻营营长臧雷发文，质疑董贵生履历作假、人为拔高。
质疑反倒给董贵生引来了为数不少的支持者。他几乎每天要接电话到凌晨两点，都是参加过那场战争的老兵打来的。
从外表上看，53岁的董贵生还停留在1984年。一身65式绿军装，领章和帽徽鲜红，一双黑皮靴，每日早午晚走三遍正步，到烈士灵堂祭奠。
灵堂位于他自己开的农家乐里。
“你可以拍照录像，看我是怎么做的。”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成都市郊永宁镇，一条通往村庄的水泥公路旁边，就是董贵生开的“听涛园”农家乐。他是成都市青羊区人，曾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攻打者阴山的战斗。
农家乐经营农家饭食，规模不大。每个餐厅房间都以连、排、班等军事单位的称谓命名，房间里放置着一个作战沙盘，院里四处张贴着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照片，十多名服务员身着统一的绿色迷彩服。
对越反击战军事主题，是这个农家乐的一大特色。农家乐最东侧，是一处名叫“军魂”的灵堂，里面供奉着老山和者阴山作战牺牲的烈士姓名。
仪式？表演？
2016年1月10日中午10点，成都郊区细雨绵绵。董贵生起床盥洗，满脸疲倦。妻子朱群英说，昨晚董的电话一直接到凌晨两点，“都是支持他的”。
洗漱完毕，董贵生提着一个暖瓶，迈着标准的正步走到“军魂”灵堂，倒上一杯热水，上一炷香，脱帽，鞠躬，戴帽，敬礼。然后大声说一句：“者阴山136人，老山957人，我又来看你们喽。今天中午我们吃炖蹄花，你们好好安息。”程序繁琐又熟练。
朱群英说，这是农家乐开办十多年来，董贵生每日早午晚例行的仪式，风雨无阻。最隆重的祭奠在中午12点左右，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。
中午仪式开始前，院子里先播放一段冲锋号，紧接着是“检阅进行曲”。更多的游客被吸引到灵堂。董贵生迈着正步，从游客面前正色走过，在灵堂前点烟，倒酒，稍息，立正，敬礼。这天中午，来了一拨原成都军区13军38师的老兵。董贵生邀请他们向灵堂敬礼，将上述程序又演示了一番。
退伍后的董贵生一直默默无闻。他的名字直到2010年，才出现在天涯社区的一篇帖子里。此时，尚无正式的新闻媒体对他进行报道。直到2013年底，四川新闻网发出一篇报道：《为了一个承诺 四川老兵照顾27位战友爸妈27年》。不久，董贵生的报道开始频繁出现在四川当地媒体。
在2015年4月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，董贵生讲述了自己的历史——1981年12月参军，1983年6月奔赴前线。
节目中，董贵生说，自己是昆明军区11军31师92团特务营侦察排二班班长，“负责敌前方火力和兵力部署的侦察。”1984年4月30日，攻打者阴山当日，董贵生所在的团队攻下几个高地，但22号高地因为侦察疏忽，误判了越军火力分布，造成后续进攻部队伤亡惨重，战友当场阵亡九人，受伤三十多人，让他痛心无比。
董贵生说，1984年5月，一心想退伍的他领到了一个新的任务：送阵亡通知书。历经短暂培训，他和其他两个战友组成三人小组，给每家烈属送815块抚恤金、400斤粮票和3包白糖。一共送了84封，历时9个多月。这个“没有硝烟的任务”改变了他。
他送的第一家阵亡通知书是送给郫县唐昌镇杨模山烈士的父母。“你们为祖国养了一个英雄的儿子，是英雄的爸爸、英雄的妈妈”。董贵生说，杨模山的父亲一时无法接受现实，用铡草刀追着他跑。最终，他在杨家住了五天，“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。”84封阵亡通知书，一直送了九个月。
在凤凰卫视这段节目中，董贵生哽咽着说，阵亡的九个战友中有一位李立普烈士，他的母亲31年来从没看过儿子的坟。“我发誓不管出任何风险，也要带她去麻栗坡，见一下她的儿子。”在浙江卫视《中国梦想秀》节目中，董贵生说，从1989年开始，他陆续开始带着27位战友父母去麻栗坡烈士陵园。
名气逐渐大起来的董贵生，迅速成为中国公益总会四川分会聘请的“公益爱心大使”“四川好人——首届感动四川十大年度人物”提名奖获得者、第五届全国道德模范助人为乐模范候选人等。
调查：假如他是真的
随着董贵生的事迹见诸媒体，当年的另一位参战老兵、老山战斗的主攻营营长臧雷看到后，感觉不可思议。“董贵生当时是一名普通战士，怎会由他负责送达战友遗物和阵亡通知书？而且一连送了九个月？”
臧雷只不过是董贵生事迹疑点的发现者之一。董贵生的战友、被中央军委授予“战斗英雄”荣誉称号的安忠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：他曾向92团政治处核实，送达牺牲通知书应当由副师长带队、营连以上干部参与，地方副县长、民政局、武装部一起送达。
安忠文说，董贵生退伍后一直在攀枝花做小生意，两人私交甚笃。1999年左右生意惨淡，董贵生回到成都郊区开农家乐。2015年夏天，他打电话批评董贵生过于夸大，“他给一些烈属买礼品、祭扫陵园，是这两年才开始的。”
“董贵生在电话里说，我也知道这不好，开始只是想说说这些事让生意好一些，现在凤凰卫视也吹了，我刹不住车了。”安忠文认为，道德模范首先要真实，否则让整个老兵群体蒙羞。
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发现，在凤凰卫视节目中，董贵生称自己是昆明军区11军31师92团“特务营侦察排二班班长”；而在四川文明网的道德模范系列报道中，董贵生的职务又成了“特务连侦察排一班班长”。
董贵生称，1984年4月30日攻打者阴山当天，因为自己侦察失误导致战友李立普牺牲。但诸多公开资料显示：李立普是1984年7月12日牺牲在老山阵地的烈士，与董贵生并不在一个师。两人的作战位置相差约70公里。
2015年8月份，臧雷向郫县文明办、成都市文明办、四川省文明办逐级反映，对“送84份阵亡通知书、供养27户烈属30年、18年为烈属出资祭扫陵园”等提出质疑，但都没有得到满意回复。
直到2015年底，央视“感动中国”2015年度人物开始投票评选，董贵生成为候选人之一，并以高票数名列前茅。臧雷公开撰文，用列宁的名言作为标题：《吹牛撒谎是道义上的灭亡》，将质疑的炮口瞄向董贵生。此文迅速在网络上掀起热潮。不少参与对越反击战的老兵大骂董是骗子。
但面对包括南方周末记者在内的多位记者的疑问，董贵生多选择了沉默。
成都一名当地媒体记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，他们彼时的报道材料是由郫县文明办提供的。
臧雷公开发表对董贵生的质疑后，郫县文明办发出一篇回应：《关于参战老兵董贵生事迹的调查和澄清》。文中核实了一些事情，如数位战友回忆，董贵生确实参与过送达烈士通知书。
同时，该澄清文章也间接承认了一些宣传确有不实之处。如李立普确为老山作战烈士。“虽然董贵生不曾和李立普在一个阵地，但曾经去看望过李立普父母”；董贵生从1999年开办农家乐后才有经济能力对烈士家属进行帮助，2009年方开始4次组织烈士父母赴陵园祭扫，等等。
出现在澄清文章中的董贵生战友之一、时任11军31师92团3营7连2班副班长钟全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：92团是攻打者阴山的助攻团，董贵生当时是3营7连60迫击炮班副班长，并没有在侦察排待过。“（可能他）毕竟上过战场，觉得侦察兵厉害，迫击炮班需要观察，夸大了一些。”
不过，钟全海记得，董贵生确实参加了“烈士遗物处理工作组”，送过牺牲通知书，“当时我陪他去营部考核，类似于现在的面试。我还问他领导问的什么问题，他说领导问：见了烈属该怎么说？我说：我以后就是你们的儿子。”
南方周末记者辗转联系上了时任92团政治处组织股刘股长。他回忆：按照当时相关要求，送达牺牲通知书应该由营、连以上干部参与，地方民政局、武装部一起送达。
“当时因为工作量巨大，团部以营为单位，抽调了部分士兵参与。我对董贵生有印象，但是他不可能送了84份通知书。因为92团总共牺牲30多人。他只能送所在3营的烈士通知书，人数就更少。”
给了老兵一点被记起的希望
臧雷没有想到的是，他质疑董贵生的“炮弹”，竟在老兵群体间炸响。
自从被臧雷质疑作假以来，董贵生的手机每天响个不停，都是声援他的老兵。一些人甚至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。
2016年1月11日，包括郫县退役老兵张应民在内的一行人来到听涛园。1984年4月30日，张应民所在的11军31师93团作为主攻团攻克者阴山，张所在的连队牺牲16人。
作为“英雄团”的成员，1985年5月31日，张应民接受了军队首长的检阅。检阅结束后，他便退伍回到郫县，度过了平凡的半生。
在董贵生的“军魂”灵堂，张应民数着16个战友的名字，抚墙痛哭，“这么多年了，我说我打过仗，没人信哪，别人说我脑子有病。”
他专门来对董贵生表示支持，更为支持他自己。
如今，每天有近百个老兵给董贵生打电话声援。他们组成的“全国参战老兵协会”等一个个自发联谊组织在微信群转发通知，要求停止一切活动，全力为董贵生“感动中国”投票。
然而，“感动中国”的投票页面对董贵生的介绍也发生了微妙变化，称董贵生“当农家乐生意有了好转后，董贵生开始照顾牺牲战友的父母。”组织烈士父母去烈士陵园的起始时间也改成2012年至今。
2016年1月8日，臧雷再次发文《投票、质疑皆良知，莫负铮铮参战人》。
在文章中，臧雷说：“基层把关单位不顾我们在五个月前‘在已有事迹基础上勿须再人为拔高’的多次善意提醒和建议，很不负责任地执意撰写与常识和实际明显矛盾的事迹材料，这种为了部门政绩与面子工程，不顾一旦出了问题，让老兵群体来埋单的恶劣后果，我们难以接受。”
2016年1月12日，郫县文明办工作人员杨小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“感动中国”投票网站对董的介绍确实做了修改，“勇于承认存在的瑕疵，但基本事实没问题”。
不过，更多个参加对越反击战老兵的投票热情，覆盖了臧雷的愤怒。
一名激动的老兵甚至给臧雷写了一封断交信。“……好不容易有个董贵生出来，勾起人们对这场战争的回忆。”另外一位老兵在QQ群里说：“董贵生靠一己之力，脚踏实地地为战友的父母做一点实事。这种战友情结就应大肆宣扬。我在这里想对批评董贵生宣传扩大化的人说一句。请问你又做了些什么？为什么你要吹毛求疵！”
曾参加对越反击战的老侦察兵、作家解永敏理解这种情绪。他说，当年参战士兵退伍后，又赶上下岗潮，生活大多不如意。“而董贵生进入感动中国，给了老兵一点被记起的希望，无论有没有水分。”
连续三日，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兵聚集到“听涛园”农家乐。中午，伴随着军号，他们跟董贵生一起到“军魂”灵堂行军礼。席间，董贵生把白酒倒进一个绿搪瓷缸，挨桌敬酒。
“喝那么多酒，哪受得了。那其实是水。”妻子朱群英嘀咕。
